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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与我



 

丁子霖



 

(《蘋果》按语

每年的母親節,為人母親總期盼與血脈相連的子女歡聚,可是對《天安門母親》發起人丁子霖來說,89年一場席捲全國的民主運動、6月4日當晚中共泯滅人性的血腥鎮壓,奪走了丁子霖愛子蔣捷連的生命,從此母親節成了丁子霖心中的痛,也是150多位在六四屠城中喪失子女的天安門母親心中的痛。


23年來,母愛令丁子霖與一眾天安門母親變得堅強,面對中共無了期的迫害、打壓,她們沒有退縮,要為死去子女討回公道,要中共徹查屠城責任,還子女被殺真相,向死難者家屬道歉賠償。可是隨時間過去,150多位天安門母親已有28人病故,單是去年已有六人去世,丁子霖與丈夫蔣培坤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開始擔心有生之年,未能做到對兒子的承諾,所以縱使懷着沉痛的心情,丁子霖仍在母親節前寫下題為〈母親節與我〉的文章,讓《蘋果》刊登,希望讓世人知道,在中共強權面前,母愛只會更強、更大,就算去到生命終結,也要平反六四。願天下為人子女者,可以從丁子霖文章感受到母親對子女無私大愛,也願丁子霖在明年母親節時,可以到兒子的墳前說:孩子,六四已平反了,媽媽已為你完願了。)


 

 

 

中国人以前并不过母亲节。这是西方人的节日。随着西方生活习俗的东渐,中国人也渐渐知晓并过起这个节日来了,尤其是在香港这个与西方社会接触较早、较多的地区。

 

在一般情况下,凡为人母者,每年必定期盼着这个属于自己的节日。在这一天里,母亲们眼看着已长成或正成长中的儿女,在儿女们的感恩和祝福中,必定充溢着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

 

然而,我这个中国的母亲却成了母亲中的异类。我怕过母亲节。我不愿意听、不愿意想母亲节,更不愿意在这个日子里接到友人打来的善意的祝贺节日的电话,总期盼着这一天快快过去。何至于我如此,其他天安门母亲的心情,大抵与我相似。对于这些母亲来说,从“六四”大屠杀夺去了她们儿女生命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永远失去了作为母亲的那份欢乐,留给她们的也将是无尽的痛。

 

因此,我们虽常相聚,但从来也不在这一天,我们不会在一起渡过这个本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平时相见互相间也从不提及这个话题,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心中的痛。

 

回顾中共统治大陆六十多年的历史,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迫害,一批又一批的母亲,在劫难中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儿女,深深地陷入了永难自拔的痛苦深渊之中。我常常想,中国有着无数像我这样的母亲。她们在自己的苦难历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默默地承受着,看不见尽头地承受着,什么时候才能连底翻掉这座漆黑的铁屋子呢!

 

前不久,友人相邀我为这个节日写点什么,盛情难却,但我却迟迟未敢动笔,手中的笔似有千钧重。——但愿这是我在此生中最后一篇撰写母亲节的文章吧!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连续数夜,连儿竟走进了我梦中。在母子阴阳两隔的梦中相遇,令我惊喜不已。有一次我去抓他,他却没有了。突然惊醒的我,泪流满面,难以自抑。与儿子相聚十七年中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细微小事……,实在不堪回首!

 

二十三年了,丧子之痛就像一口苦药一直噎在我的嗓子眼里,难以吞嚥。这股苦涩味儿时时提醒着我,使我未敢忘却须臾。

 

数年前,曾有媒体记者问过我这样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么多年来,你们面对政府当局的种种迫害,你害怕过吗?”

 

我坦然告知了自己的内心想法:

 

89学运风起云涌之际,学校里很多人兴奋异常,我曾畏惧过。当时内心就有过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觉得学运最终会失败,当局定要报复,定要秋后算帐。在那些日子里,我不敢去看校园里的大字报,也不敢去看校外马路上的游行队伍,天天呵护自己的孩子,去劝说自己的学生,不厌其烦地以自己的人生阅历,反右、文革、四五……告诫他们,拉他们的后腿……。当时,我在他们的心目里,一定是个自私、落伍的胆小鬼。

 

可是,一旦灭顶之灾落到自己头上,儿子从我手中挣脱奔向死亡……从那一刻起,直至今天,这漫长的二十三年,无论是我被学校行政处罚,党内除名,还是被国安部门强行绑架、监视跟踪、秘密关押、轮番审讯,威胁恐吓、造谣诬蔑,我从来没有害怕、退缩过,那个”胆小鬼“的我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想,是我儿子用他那年轻鲜活的生命,唤起了一位母亲,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从儿子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把自己与亡儿绑在了一起,就把为“六四“屠杀中的遇难者讨回公道和寻求人间正义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位记者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是:

 

“您哪来的力量?”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母爱。”

 

这就是我在2001年代表我们群体撰写的《天安门母亲的话》中说的那段话:“作为群体中的一员,我们每个人的社会地位、生活境遇乃至政治和宗教信仰都不尽相同,但我们作为母亲,我们对自己的儿女、对所有孩子的爱,对和平、安宁的向往,对强权、暴行、杀戮的憎恶,对弱势群体及受害者的同情,却是相同的,因为这一切都出自一个母亲的天性。也许我们一无所有,也许我们做不了什么,但我们拥有一个母亲的爱。正是这种爱,使我们这些孤立的个体凝聚在一起并激励我们走上寻求正义之路;也正是这种爱,使我们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自信,并促使我们加入到世界上为争取自由、民主、人权而斗争的行列。”

 

今天看来,我的回答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自己的心声。我虽然失去了心爱的儿子,那份永远难以抹去的痛将伴我终生,但我作为蒋捷连的母亲,我的亲子之爱——这份母爱不仅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消减,反而与日俱增。母爱是大爱,是人世间最美好、最无私、最崇高的感情。母爱的力量无比巨大,她支撑我跋涉过了生命中最为险恶的历程,也凝聚了我与天安门母亲之间割不断、掰不开的生死情谊。

 

在当今中国极权政体之下,天安门母亲已成为罕见的群体,她奇迹般地屹立在中华大地上。只要母爱存在,天安门母亲就存在;只要天安门母亲存在,她所秉持的“真相、赔偿、问责”的理念、诉求就依然存在,不会改变。

 

我常常告诫自己:应该学得理性些,不要再悲伤,不要再流泪,应该知道感恩,感谢上苍赋予了我们这份大爱,给我们以力量,让我们去完成儿女们未竞之遗愿。所以我不会停息,直至生命终结。

 

我衷心祈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平安、幸福!欢乐地度过自己的节日!不要再遭受天安门母亲那样的苦难。

 

写于2012年母亲节前夕

 

 

文章来源:丁子霖